Amion

INTP/读读写写/知我罪我,其惟春秋。

晏山河

-归鹤
下次你路过,人间已无我。——题记
(一)
天公铺排人间好天地,由来百千景。不及错身遇个你,穷极诗家笔。
冬阳拥抱着茶馆门口的老猫,温暖里透着慵懒。不得不说,茶馆呆在一个好地方,不偏不闹,虽说往来饮者无多,不过老板却不太在意,无旌无匾,虚掩着门便算是在招揽来客了。
大抵是“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”,总之,扬州城的良辰美景在沈荀鹤眼里实在索然无味,深居简出的人连情趣也单调得灰白。
远处集市里人声嘈杂,他缓步推门,没有惊动门口的猫。
(二)
谢知秋寻声抬头时,心中诧异尚未歇,待看清来人,又不免一怔——来人身量清瘦,约莫弱冠年岁,远山青黛,皓齿明眸,恰似临水照花春光倾,又似惊鸿翩跹入梦来。本是幅好皮囊,奈何来人却好似不自知,眉间不展,面无表情,成一段少年老成之姿——扬州可不曾见过这样的少年。
在谢知秋愣神间,少年已行至他面前。
“一蛊茶。”惜字如金,还真是表里如一。
“枣山银尖,扫雪以煮,可否?”谢知秋虽行商道,却不像个商人。怎么说呢?他好似初出茅庐的小子,对经商之道一无所知,仿佛不知“商人重利轻别离”几个字怎么写。温和的笑看向你时便让人无端地想起书上所写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:浑然天成的书卷气。
不过,沈荀鹤却不大给面子,只一点头,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。
(三)
说来也怪,明明是年纪相仿的少年人,一个沉寂得如老僧入定,一个安然得如清风明月。明明一切都那么不同寻常,却好在还有习以为常。
扬州的冬日不似长安那般凛冽,却是绵里藏针,一针一针砭刺入骨。雪便再没停过,飘飘扬扬,因而也无端的潇洒。扬州的湖很少结冰,水很清,干净至极,岸边的柳上还系着几钓舟,在微漾的水波里,上下浮动。
谢知秋觉得那奇怪的少年大概是个很刻板的人,比方说他来的时间很固定,每日卯时来,来了也不过“一蛊茶”三个字,后来甚至连三个字也不再说了。借一壶茶,寻一处临窗的位置,难得的冬阳穿过窗柩细碎的洒在桌上,照着古朴的书,将隽秀的字勾画的绚烂。那少年也不总是看书,有时望着街巷就呆愣着,老巷人不多,青石板的小角上还覆着层薄薄的霜。
谢知秋曾留意过少年看的书,很杂很旧,有些甚至连他也没见过——没准是哪家的孤本。之所以这么想呢,实在是因为少年给茶钱的时候从不问价,只随手一捞,也不看数——一锭银子或是一两文铜板,放桌上,拿起书,就出了茶馆去。这倘若搁在其他的茶馆,早就被掌柜的轰了出去,好在,谢知秋也不似常人。
总之呢,冬阳一天比一天困倦,白昼也一天比一天清减。沈荀鹤依旧天天去那茶馆。谢知秋也天天煮茶以待。
不过有些事就是那么奇怪,日日相对的两人倘若称名道姓起来就一无所知,萍水相逢无以为交,好像也本该如此。
(四)
扬州本就热闹,时逢佳节,张灯结彩,更是一派喜气洋洋。
谢知秋很少过节,每年只照例过清明中元,祭奠一下已逝的双亲先祖。不过呢,“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”,哪怕无人作陪,年岁也照旧一年一年的过。
茶馆也该歇两天了,他暗里打算着。
“吱——”这门的年纪可比这两个少年要大上许多,自然不免有那么些倚老卖老。
沈荀鹤一如既往面无表情,衣襟上飘满了雪,有几朵机灵的就钻过门缝挤了进来——不知何时又飘起的雪。少年脸色发白,手指冰凉,行动间有丝丝缕缕的寒气透出来,显得不那么真实。
“过年了,茶馆该歇了。”谢知秋端上茶时,温声说道,“今年最后一蛊,擅作主张,换了新渍的梅,还望,还望……”话到嘴边,谢知秋才意识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“沈荀鹤。”少年抬起头望着他,谢知秋这才注意到,少年的眼睛很黑,也很亮,清透得像雪初霁的天,寒风里的梅。
“沈公子毋怪,在下谢知秋,多有怠慢。倘若公子不喜,在下便重点一盏。
“不劳,皆可。”沈荀鹤说罢,也不再看他。寒风卷着雪在窗外肆虐,他眼神放空,没有翻手里的书。
大概是他走神的太专注,总之,谢知秋在他面前坐下,翻阅着他带来的书,可他却还无动于衷。
“明日就关门了?”沈荀鹤忽然出声。
“是啊,”谢知秋笑了笑,“该过年了,”顿了下,他问道,“沈公子不回家吗?你不是扬州人吧。”
少年却像还是在怔愣中,喃喃道:“我不知道该去向何地啊。”
我曾走过那条路,可我忘了回头,等我想起来,就找不到了。
(五)
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
谢知秋想起这句话时,就无端地想笑。
而沈荀鹤呢,捧着杯茶,寒梅的清香丝丝缕缕的漏出指缝,行将朽木。
老巷,旧茶馆,两个陌路人,没有什么相见恨晚,没有什么惺惺相惜,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。
子时,天边忽然炸开一朵烟花,紧接的,两朵,三朵,千千万万朵,绚烂的璀璨的,层层叠叠堆满一片天。沈荀鹤看着烟花,谢知秋看着他,他觉得沈荀鹤大概挺高兴,嘴角微微上翘,有那么些稚气,不过呢,他眉目被埋在烛光里,有点黯淡,又似乎有些忧郁。
他忽然觉得沈荀鹤大概是在怀念着什么。
穿透明艳的烟花,穿透沉郁的黑幕,怀念着月亮和天边的红霞。
(六)
冬去春来,枯树又抽了嫩芽,飞燕又新安了家。
老巷里的人来来往往,沈荀鹤依旧点着一蛊茶。
唯一不同的,大概是少年的话稍微多了一点。比方说他会冷不丁地称赞一下盏里的茶,会与谢知秋谈一谈古今。
谢知秋这才认识到,这少年的见闻到底有多广博,天上人间仿佛全都了然在胸。
无意间他还知道少年名牧,故人取得名。少年说的时候声音很轻,像春风里的飞絮,大有趁势归去的意思。
谢知秋觉得那大概是个很重要的人。
(七)
那日沈荀鹤走的时候,桌上留了很多书,书底下压了张纸。
字如其人,俊秀飘逸,写的却是后会有期。
谢知秋不太惊讶,也不难过。天下无不散之宴席,天下万物各有各的归宿,本就该如此。
茶馆的门虚掩着,老猫依旧卧着,梅雨润湿了它的猫,不过它老了,不愿挪窝了。
后来谢知秋也老了,年年岁岁,哪有不老的道理。叶落归根,守着这地方也挺好的。
这辈子呢,他过的潇洒,哪怕不过布衣饭菜也自得其乐。他也见过很多的人,利欲熏心的人,卑微懦弱的人,温柔可人的人,孤高自傲的人……不过,哪怕时隔多年,他还是会想起一个叫沈荀鹤的少年。在少年留给他的书里,有一本格外新,他认得出,是少年的字迹。少年讲了一个故事,故事有点玄乎——一个人一只鹤,后来鹤走了,人死了。他眯起眼,这可不像那个少年。
他觉得人之将死,本来也没什么可留恋的,却不免一丝感伤。所以最后他还是拎起颤巍巍的手,写了一封信,不知寄往何处。
“荀鹤亲启:
我已暮矣。猫已归去。
平生飒沓,无以为挂。只怕下次你路过,人间已无我。”
落款是谢霖。他大概真的老了,不记得自己从没对那少年说过自己名叫谢霖。
可那又如何,埋在风尘里的信从不是为了给谁看的,就像过往的驿站从来不宿归家人。
谢知秋死了。在深秋的一个早晨里,刚下过雨。
(八)
扬州人声鼎沸一如往昔,老巷已鲜少有人至。
别家欢喜别家愁,从来只能换来一两句唏嘘。
今天的雪飘的很没道理,今年的年依旧欢天喜地。深雪里一枝寒梅独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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